第308章 晋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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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焰从深渊最下方翻滚而上, 熊熊烈焰迅速向整个地狱蔓延而去,顷刻间就将整个深渊都点燃了起来。

燕时洵的攻击极为巧妙,他很清楚,如果将旧酆都逼到绝路, 旧酆都一定会想尽办法拼个你死我活, 同归于尽。

他自己不畏惧死亡, 却要顾虑旧酆都一旦豁出去之后所造成的后果, 对整个西南乃至天地大道的影响。

所以,燕时洵在攻击旧酆都的同时,还不能让自己的锋芒过分显露。

他知道, 对于生人而言,几十天就足够养成习惯,而对于旧酆都, 千年的时间, 足够它遗忘曾经作为主宰死亡之地高高在上的尊崇,而变得行事谨小慎微,贪生怕死起来。

只要让旧酆都认为, 它还有一线生机,那旧酆都就绝不会拼尽全力, 而是会将一部分心思分散出去,想要尽可能的逃离这里, 继续苟延残喘下去。

如果想要做到这一点,那燕时洵就只剩下一击的机会。

巨眼却剩下两只。

一只看生, 一只看死。

燕时洵稍加思索, 立刻就选择了全力针对死亡的那只眼睛。

或许正常的思维中, 燕时洵本应该针对代表生机的那一只巨眼。毕竟如今的酆都之主是邺澧, 是他交付了信任的人。

只要旧酆都没有了对于生机的掌控, 就只剩下了死亡。但是如今,执掌死亡的却早已经不是北阴酆都大帝。

新的酆都,早在邺澧登位鬼神的那一刻,就已经作为见证他所坚守之道的存在,拔地而起,天地认可。

一旦巨兽被毁掉了对生机的掌控,彻底进入了死亡的领域,就相当于被邺澧压在下方。

当旧酆都落入邺澧的掌握中时,就是危机解除之时。

但是燕时洵和旁人能够想到的,旧酆都自然也会想到,它很清楚自己最容易被攻击的点在哪里,当然不会坐以待毙。

所以燕时洵耐心的留给了旧酆都反抗的时间。

巨兽虚弱,旧酆都如果想要自保,唯一的方法,就是让燕时洵的攻击落空,这样它反而会消耗掉燕时洵的力量,反败为胜,扭转战局。

为了做到这一点,旧酆都不得不集中力量保护一处。

也就是,巨兽代表死亡的那只巨眼。

当燕时洵耐心的等着旧酆都将残余的力量集结完毕之后,他的计划,才终于借由被他迷惑的敌人失误的判断,彻底达成。

他跃身向巨兽的时候,在高空清晰的看到了巨兽眼中的恶意和畅快,似乎已经看到了他失败死亡的样子。

然而燕时洵微微一笑,却是在狂风中,无声的告诉旧酆都:是我赢了。

长剑贯穿了代表死亡的那只巨眼,也将巨兽最后残余的力量,通过这一击彻底扫光。

旧酆都……已经再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力量。

燕时洵看清了巨兽仅剩的那一只看向生机的巨眼里,是如何的不可置信,但他歪了歪头,却笑得恣肆。

而在对上燕时洵酣畅淋漓的笑容时,旧酆都也终于慢慢反应了过来,燕时洵的计划,到底是什么。

——鬼道。

如果旧酆都受挫,失去力量,原本聚集的鬼气溢散开,那对于它现在所承载的鬼道,将会是致命的打击,使得鬼道在失去了鬼气的支撑之下,变得虚弱起来。

要知道,现在鬼道还没有彻底取代大道。

为了确保万无一失,大道不会轻易的将万千生灵,交托到鬼道这样枉顾生命的存在那里。

燕时洵也很清楚这一点。

他感悟过天地,也手执鬼神真名,大道落在他的肩膀,得见过广阔高远天地。

大道曾在他耳边低语,引他见过冥冥万物。

虽然燕时洵一直身处旧酆都城池之内,并不了解外部的情况,但是他相信,大道绝不会轻易放弃,让鬼道得逞。

而只要鬼道没有彻底胜利,那对他们而言,就是有生机存在。

釜底抽薪,北阴酆都大帝留下的那一缕力量消散,鬼气被撤掉,鬼道自然也无法再向上攀升,与大道相争。

最大的危机,在这一刻就已经解除。

除了西南大地之外的山河,已经得以平安。

但是,鬼道的坠落需要时间,并不是鬼气撤离之后,鬼道就立刻消亡。

燕时洵要利用的,就是这段时间的时间差。

鬼道依旧在掌管着白纸湖周围这一片的天地,对于这里来说,生人和鬼魂的身份,依旧处于被调换的状态。

生人和阳气,还是应该被驱除的“鬼”,而死亡,占据绝对的上风。

可在这种情况下,巨兽却偏偏占据着生机。

在鬼道的判定中,巨兽才是那个应该被杀死的“鬼”。

可承担鬼道的存在,却已经不再是旧酆都。

而是现在在这片大地上,执掌死亡的那一位存在。

——邺澧。

在鬼道彻底消亡前的这短短时间差中,是邺澧在承担鬼道,眼看着鬼道杀死巨兽。

燕时洵这是,在以彼之矛,攻彼之盾。

旧酆都在想通所有的一切时,只觉得心都凉了。

可是,不管它想要做什么,都已经太迟了。

那一缕北阴酆都大帝留下的鬼神之力,已经在酆都和鬼道的共同作用下,被周围的鬼气围剿杀灭。

巨兽的残尸一落进最下方的深渊,它周身仅剩的生机,就立刻被死亡所点燃,顷刻间便燃起了不可被熄灭的大火。

就像是寻常可见的,驱鬼者在用符咒驱杀恶鬼,黄符燃烧,恶鬼哀嚎着死亡。

只是现在,乾坤调转,鬼道当道。

偏偏燕时洵又将“人”与“鬼”再次掉了个身份,负负得正。

竟然反而是让旧酆都死在了它自己的手里。

燕时洵巧妙的将杀死旧酆都的因果递了出去,没有落在他自己的身上,反而落在了旧酆都自己的身上。

竟也完成了因果闭环。

旧酆都在坠落入深渊的熊熊大火中时,仍在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燕时洵。

无数厉鬼的哀嚎就像是旧酆都迷茫愤怒的质问,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境地,竟是它自己杀了自己。

策划千年,功亏一篑。

好一个大道,竟然在知道它有取代之意的时候,还能按捺得住,反而在它的这一局最终成型之前,给了它沉重又彻底的一击。

燕时洵,恶鬼入骨相……大道赋予了全部希冀的存在,竟然,真的做到了。

恶鬼入骨相,恶鬼入骨相啊——!!!

怀着不甘的挣扎,旧酆都灵智依旧在凄厉的哀嚎声中,渐渐带着浑身的生机,慢慢衰弱在死亡的大火中。

然后,彻底没了声音。

燕时洵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旧酆都,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它。

他背对着漫天大火,纵身跃入了邺澧早就在等着他的怀抱中。

而在燕时洵身后,这个造成了无数人死亡、无数鬼魂怨恨却得不到复仇机会的古旧酆都,终于遵循了它早在千年前就应得的结局,在火海中,化为了一把齑粉。

北阴酆都大帝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丝力量,彻底消散。

旧酆都城池的核心被毁,整个城池也开始摇摇欲坠。

很多人都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。

“这是……真的结束了吗?”

救援队员愣愣的问着,恍惚没有真实感。

旁边的道长却笑着看向远处的李道长二人,喜悦的点头道:“是!鬼道是真的,再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了!”

救援队员立刻惊喜万分,激动得手足无措,只知道笑着拍巴掌,把手心都拍红了。

官方负责人站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切,好半天都没有说话。

旁边的队员们在兴奋的彼此击掌雀跃的时候,才忽然发现官方负责人一直很安静。

他们也赶紧停下了似乎过于激动的庆祝,觉得负责人不愧是负责人,真是沉稳,遇到这种惊喜得远远超乎想象的好结果,竟然也能一点喜色都看不出来,颇有大将之风。

但站在官方负责人身后的队员们所没有看到的是,他的脸上,还恍惚有些发愣,还没有回过神来。

好半晌,官方负责人才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,声音却依旧飘忽在半空中,踩不到实地的真实感。

“终于,终于……”

负责人的嘴唇颤抖着,话未说完,眼泪就先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。

道长理解的看着负责人,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有李道长在,有乘云居士在,还有燕道友,甚至连酆都之主和阎王也在这里——这是大道压上了全部的信任,一定要让燕道友嬴啊。”

阎王听到自己被提及,眼眸中波光流转,笑着瞥过那道长一眼,便又重新看向了燕时洵。

但是下一刻,阎王却挑了挑眉,清隽的俊容上闪过一丝诧异。

随即,他利落的打开扇子,挡在了自己的眼前。

哎呀哎呀,这两人,啧啧啧,真是……

想起刚刚那一眼看到的邺澧和燕时洵相拥在火海中的场景,阎王唇边的笑意,就止都止不住。

他笑着摇了摇头,从容的一转身,袍角翻飞,便摇着折扇潇洒的向后走去,并不准备去打扰那两人独处的时光。

阎王:打扰爱侣独处这种事,连厉鬼都不会做,我才不会给那个野蛮的家伙打我的机会呢。

道长等人本来想要向燕时洵道谢,并且询问他的伤势。毕竟在刚刚的战斗中,那巨兽也并不是好对付的存在,燕时洵也受了不少伤。

但当他们笑着到处看,想要去找燕时洵的时候,却发现这位彻底杀死了旧酆都的胜利者,正“躲”在旁边,和某人单独庆祝着这份胜利。

一直单身到现在的道长,只往那边看了一眼,就赶紧“诶呦诶呦”的瞬间装过头去,不肯再看一眼。

他的脸色憋得通红,别说脸了,简直是连脖子和手这种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,全都红了个彻底。

道长还有心思去阻拦其他人往那边看,但架不住大家好奇,一个个伸头往那边努力看,想要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。

下一刻,官方负责人拳抵着嘴唇假咳了一声,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再看那边。

救援队员们则是彻底认清了。

“是吧,果然燕先生是有爱人的。”

“负责人之前还说是我们八卦,现在看,根本就是负责人不懂情情爱爱还不许别人懂嘛!”

“没想到燕先生看起来那么冷漠的一个人,还有这么热情的时候啊。”

“我就说!之前我就觉得了,燕先生和他这个助理之间的气氛总是怪怪的,我说他们两个是爱人,你们还说我想得太多。现在看,你们就说是不是吧!”

“真是没想到,看来王道长之前说的,还真都是对的。”

反倒是道长,在看到官方负责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时,笑着拽着他往旁边走。

“行了,我们也别在这里碍事了,燕道友现在一定很想要和酆都之主独处,我们就去旁边吧,还有工作没有做完呢。”

道长笑着说:“我们这种单身的老家伙,就不要打扰人家了。不然是会被驴踢的。”

没想到一听这话,原本下意识跟着道长往前走的官方负责人,反倒停下了脚步,诧异的看向道长。

“我不是单身啊。”

道长:“……嗯?”

负责人同样奇怪:“我没说过吗?”

道长:…………

行,合着到最后,就我们海云观是个单身道观是吧?你们所有人都有家有室有爱人,就我们没??

这一刻,道长突然狠狠共情了王道长。

他决定,等他回海云观的时候,也一定要督促他徒弟,赶快去积极恋爱,抓紧相亲,绝不能输给这帮人!

又不是全真派,单什么身!!!

绝对要压压这帮人的气焰!

道长:哼!

负责人眨了眨眼睛,赶紧笑着小跑过去,拽着道长的手臂开始找补。

所有人都从刚刚心弦紧绷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,放松下来逐渐有了笑意。

而在旧酆都式微的瞬间,酆都的力量就立刻反扑,将整个旧酆都都吞没其中,代替旧酆都灵智,接管了这座城池。

西南大地,也正式并入了酆都的管辖范围。

大道作证。

鬼道在渐渐消退,被鬼道所占据的天地也在飞快的缩小着,原本被鬼气操纵着的厉鬼,很快就从中摆脱了出来。

可以预见,当没有了力量支撑的鬼道彻底消亡的时候,就是这片土地逐渐回到正轨的时候。

到那时,西南驱鬼者们,也再也不用担心鬼魂聚集无法投胎的事,也不用再忍着愧疚做毁人魂魄的事。

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扭转。

酆都十万阴兵迅速占领了整座城池,细心的清扫过每一寸角落,将旧酆都残余的力量尽数扫空,不让它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再翻身。

而酆都鬼差,也日行千里,迅速从酆都赶到了旧酆都,接手了千年前堆积在旧酆都城池里的数量庞大的鬼魂。

九层地狱。

酆都鬼差从第一层开始,不漏过任何一个鬼魂,蹲在每一个倒伏在街巷中的鬼魂身边,认真的听那些鬼魂诉说着自己生前的善恶功过,罪孽和仇恨,将这些事情,一笔一划的记在名簿上。

这些早就已经被逼疯,甚至彻底绝望的鬼魂们,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。

来自酆都的鬼差们一手拖拽着锁魂链,一手捧着名簿认真的登记,和鬼魂们记忆中本应该颐气指使的鬼差相差甚远,让不少鬼魂都愣愣的无法回神。

而当它们终于意识到,酆都鬼差记录它们生前死后经历的目的,是要重新审判它们的功过因果,重新还它们一个公道的时候,所有鬼魂都疯狂了。

它们挤挤簇蔟的挨着鬼差,热情的拼命向身边最近的鬼差挤去,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一生,悉数说予鬼差听。

酆都鬼差们也没有丝毫不耐烦,而是认真的倾听和记录,并且提醒这些鬼魂们,最终进行审判的会是酆都之主,而那位鬼神,是执掌审判的鬼神。

也就是说,如果它们说谎,是会被看出来的。

鬼魂眼含热泪,哽咽道:“大人,我哪里敢说慌,这个机会,我一盼就盼了一千年啊!”

这一声饱含着苦楚的哀恸喊声,勾起了群鬼太多痛苦的记忆,一时间,整个地狱一片哭声。

酆都鬼差们彼此对视了一眼,叹息着缓缓摇头。

在看到旧酆都之后,他们才知道,原来曾经对于死亡的规则,竟然是这样的“纯粹”,不允许任何复仇的行为“亵渎”死亡。

这种与酆都截然不同的行事方式,让酆都鬼差们在诧异的同时,也对这些鬼魂们格外的同情,觉得它们在这千年间,真是受苦了。

于是,鬼差合起了名簿,一向以狰狞面目示人的鬼差,此刻却坐在了群鬼中间,安静的听着身边的哭声,留给群鬼将这千年的痛苦全部哭出来的时间。

——鬼神的温柔,永远藏在冷酷之下,不会被人轻易发现。

但,当魂魄落入无法攀爬的深渊时,就会发现这份细水长流的温柔,到底有多难能可贵。

远胜于任何被表露在表面上的亲近善良。

万千鬼魂在由衷的感谢酆都之主。

但邺澧却根本没有时间理会这些事情。

有燕时洵在怀,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分不出去,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心爱的驱鬼者。

而李乘云一抬眼,就看到了自家精心养护的花,被人连盆端跑了的场景。

他挑了挑眉,有些讶然。

没想到在他记忆中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洵,竟然也有这样热情而具有攻击性的一面。

也不知是被酆都之主带坏了,还是小洵原本就有这样的性格。

只是李乘云自己没发现而已。

李乘云笑着摇了摇头,一撩长衫,优雅从盘腿打坐的姿势中起身站起,风骨翩然。

李道长之前刚在白纸湖经历过一次死亡,耗尽了全部的力量。对于他而言,刚刚与李乘云一起共建阵法,将死亡转化为生机的做法,还是有些吃力了。

他在原地缓了一会,让煞白的脸色微微好转了一些,这才慢慢站起身。

却依旧有些虚弱。

不过李道长并没有在意。

他站在李乘云身边,和自己这个多年没有见面,再相见时,却彼此都已经死亡的小师弟一起,远眺着深渊中熊熊燃烧的大火。

“狗蛋儿,我没想到,还能再见到你。”

李道长的声音很平静,但声线之下,却压抑着哽咽的颤抖:“我也不敢去见师父,我怕师父问起你来,我没办法回答。”

“如果师父问我,说家里的小师弟过的怎么样啊?我怎么能说,我连自己的师弟死亡之事,都不知道,更加没有为师弟做过一件事。”

温热的眼泪沾湿了李道长的眼角,他眨了眨眼,努力将泪水逼回去。

“燕时洵是个好孩子,狗蛋儿,你比我强,你教出了这世间……最好的一个弟子。”

李道长无法描述自己在从燕时洵口中,听到李乘云早已经死亡的消息时,是如何的震惊,随之而来的,又是怎样的愧疚。

李乘云以身殉道的时候,燕时洵不过是滨海大学的大一学生。虽然燕时洵远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,无论是滨大的学子还是各个门派的弟子,都不及燕时洵的冷静理智。

但在李道长看来,当年的燕时洵,依旧是个没有出师的孩子。

这天地,本来应该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撑起来,却早早落在了那孩子尚显稚嫩的肩膀上。

虽然燕时洵强大到恐怖的意志力,支撑着他快速成长,从容面对这样的挑战。

可李道长却无法抹除心中愧疚。

当年接回李乘云尸骨的时候,甚至没有长辈帮一帮燕时洵,是燕时洵独自一人在朋友张无病的帮助下,操持了李乘云的所有后事。

李道长不曾说过这件事,但这,却是他心中不可抹平的痛事。

李乘云闻言,侧身看向自己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师兄,眼眸中荡漾起层层温和的笑意。

很久之前,师父门下还有很多位师兄的时候,他这个师兄,也曾贪玩活泼,招猫遛狗的顽皮,被师父不知道打过多少次,却总是在鬼哭狼嚎的求饶之后继续笑嘻嘻的我行我素,根本不改。

可那样鲜明灵动的青年,也在师兄们一个接一个死亡后,逐渐变得沉默,稳重。

曾经把师父气得大骂说不成材靠不住的这个师兄,却在师父死后,接过了海云观这个重担,可靠得山岳一般,令人心安。

他甚至强撑着海云观,走过了观内弟子凋零经籍散佚的那段最艰难的时光,咬牙将海云观重新带到如今的模样,恢复了海云观百年的繁盛。

功成身退,夫唯弗居。

李乘云看着李道长须发皆白的模样,想起刚刚李道长说他自己窥视未来差一点身死的经历,心中就有一阵阵酸涩翻涌上来。

这也曾是……意气风发的少年啊。

如今却已垂垂老矣。

李乘云早走了几年,依旧维持着俊美清贵的模样,可李道长一人撑着所有重担,承载着所有驱鬼者对他的期望,作为修道者的道标,需要他劳心劳力的事情,太多了。

更别提窥见天地的那一夜,李道长一夜白发,生机几乎断绝。

可李道长什么都没说。

也不需要其他人知道这些。

李乘云定定的注视着李道长时,他依旧在喟叹般说起燕时洵,也提及了他自己的弟子。

“我有不少弟子,但唯有一个叫宋一的小弟子,总是让我生气。”

李道长轻轻笑着,眼带怀念:“他太乖了,不应该是小弟子。明明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,应该如你一般灵动明媚,不该是那样老成又一丝不苟的样子……他明明可以撒娇,可以贪玩,可以做当年你做过的那些事情的。”

“不过,我有一个徒孙,叫路星星。”

李道长缓缓侧身,看着自己的小师弟,笑着道:“他很活泼,我第一眼看到他,就知道这孩子不仅天赋好,也命中合该是我门下,继承我们这一脉。”

“年轻,贪玩,定不下心。”

李道长感叹般道:“却有最坚定的一颗心,愿意守护生命,永远都知道,脚下的路要往哪里走……”

“听起来,很像师兄年轻的时候。师兄会收下那孩子,也是觉得那孩子和自己年轻时,简直一模一样吧。”

李乘云笑吟吟的接过话道:“我小的时候,做饭的婶子都说,那个最贪玩好动的年轻道士,注定了是指望不上的。可是。”

“所有人都不看好,最好动又靠不住的那个道士,却反而成了最稳重的那一个,为后来所有的观中弟子,撑起了一片天。”

“师兄。”

李乘云轻声唤道:“观中弟子还没有长大,路星星那孩子,也还太小,这天,还要你来撑。”

李道长沉默了片刻,笑着缓缓摇头:“正因为我贪玩,靠不住,又最差劲,所以才一直没能出师,被师父留在身边教导。而其他所有师兄,都年纪轻轻就已经天资超然,便下山入世去了。”

却没想到,这一去,就死在了战场上,再也没有回来。

一个都没有。

乱世海云观道士下山,十去九不回。

那不回的人里……就有他全部的师兄。

后来,连他师父都没有回来。

只剩下他和自己最小的这个师弟,相依为命。而他也咬着牙,硬撑起这把重担,直到如今。

“再说,有你教出来的那孩子在,你怕什么?这天交给燕时洵啊,就塌不了。”

李道长笑着遥遥一指远处的燕时洵两人:“连酆都也能镇得,还有什么可怕的?”

李乘云却故作不满道:“那样的话,我家小洵就太累了,师兄真是好算计,劳累我家小洵,反而让你自己的弟子全都轻松。”

“师兄,还不到你死亡的时候——最起码现在不是。”

李乘云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,他看向李道长的眼神开始认真:“孩子们还小,你得回去,帮他们再撑一撑海云观的天。”

李道长哈哈大笑:“从来没有听说过,有谁能死后复生的。”

李乘云挑了下眉,微微一笑:“那看起来,师兄今天要开眼界了。”

话音落下,还不等李道长反应过来,李乘云就伸出手,重重一拍李道长的后背。

那一瞬间,李道长只觉得自己神魂一震,然后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,向前倒去。

他错愕的转头向自己这个师弟看去,却只看到了对方面容上云淡风轻的笑意。

“师兄,回去吧,还有人在等你。”

李乘云轻笑着拢袖,长身鹤立,从容的笑吟吟道:“地狱走一遭,已然够了——不必久留。”

李道长下意识伸出手,想要伸向李乘云,却只握住了一捧空气。

“狗……蛋儿……”

李道长不可置信的音节还散落在空气中,可李乘云的身边,空气波动荡漾,却已经没有了李道长的身影。

取而代之的,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阎王。

阎王冷眼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,直到李道长的魂魄彻底离开酆都重新还阳,这才开口向李乘云问道:“值得吗?”

“值得以您的残魂,换李道长的复生吗?”

李乘云,连大道都不忍心眼看着身死道消的存在,为他留下了一缕残魂,使得他能够留在旧酆都,亲眼看着他的计划成功。

而他从来不是被动等待的性格,即便身处旧酆都苦牢地狱,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中,他也依旧在汲取着力量,静静等待着能够反击旧酆都的时机。

——世人对真正惊才绝艳,令大道也不禁为之动容的人物,从来认知得太少,不曾见过其无双的风华。

独他一人,便已经是死局中的生机。

在旧酆都多年,李乘云暗中所积攒的力量,已经厚重到让他可以抗衡地狱。

或者,足够他回到人间重新投胎。

不会因为窥视大道的沉重因果,而魂飞魄散。

这是大道“漏”给李乘云的生机。

可现在,李乘云却放弃了这样珍贵得如同奇迹的机会,反而让给了李道长。

阎王身为执掌轮回的鬼神,将这一点看得清楚。

甚至如果不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李乘云也不会如此顺利的,将李道长新丧不久的亡魂,送回阳间。

但阎王还是有些惊奇,不明白李乘云这样做的原因。

李乘云却只是笑吟吟的抬眸,遥遥望着燕时洵,轻轻点了头。

“我曾在多年前的集市上,见过一个小少年,他眼睛里的坚持,足以撼动天地。”

“我知道,他会成为我的骄傲,会是天地大道最后的生机和奇迹。”

“我已无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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