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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百四十七回 情仇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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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曲身形一顿,却并未回头。

  

  良久,女子轻声续道:“我的脚崴了......”

  

  这里大抵便是旋旎的开始,前头的所谓梅香,雪景,山路难行,皆成了旋旎的铺垫,不过是烘托气氛而已。许是出家人慈悲为怀,又许是出家人亦怜香惜玉,若崴脚的是个男子,只怕六曲会头也不回的甩手离去,不过也不会有男子连崴脚也崴的如此娇羞。

  

  果然,六曲默然不语的回首瞧了瞧她,又默然不语的俯下身去,背上她,送她回了后山的家,原以为她会容六曲小坐片刻,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,只饮一盏茶也算是情分,谁想竟还是一言不发的就将他请了出去,莫非这是传说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。      

  

  看到此时,落葵入了戏,叹了句:“真是过河拆桥。”  

  

  谁想苏子却撇撇嘴道:“瞧见了没,人家这才是大家闺秀,你以为都像你,根本就不知男女有别为何物。”

  

  “呸,你见过谁家的大家闺秀住在荒山野岭里。”

  

  “私生的也不一定啊。”

  

  “苏子就是理多,再没理的事,他都能说出的一二三来。”空青笑道。  

  

  不得不承认苏子的想象力非常强悍,非比常人的强悍,是难得的常有理,只是想象力太丰富了,活的也会十分辛苦,如同苏子,就时常担忧半空中会掉下个花盆菜刀之类的落在他头上,亦或是马车碾过的石子会弹起来砸伤他的额角。    

  

  偶然相遇便叫做偶遇,可自那日的偶遇后,六曲如磐石般的佛心仿佛被拨动,不知是可怜同情在作祟,还是真的暗自喜欢,总之是明里暗里的打听起女子的来历,才得知她名唤香茹,原是大户林家的小女儿,可惜父母早亡,兄嫂做主将她嫁给了另一个大户刘家的大公子,说是嫁实则是冲喜,正拜天地间,新郎便不治而亡,故而她以如玉之身守寡。  

  

  本以为就这般了此残生了,谁料刘家的二少爷对香茹垂涎已久,虎视眈眈,闹的家宅不安。一家人皆谓之是不祥之人,将她撵出了门,打发到了后山的老宅里安身,从此不问生死。

  

  自得知了香茹的来历,六曲便揽下了寺中所有到山中砍柴,挑水,乃至挖野菜的活计,当然,也不忘给香茹的门前放上些生活必需品。   

  六曲做这些,皆做的悄然无声息,放下东西转身就走,从来不敢回头去看,生怕这一看就再难拔出,也就错过了许多,错过了透过门缝相望的一双凤眼,和眼底的柔软情愫。   

  

  说起来当年的六曲当真不是个会哄姑娘的,人家苏子追小姑娘,从来都是送些花啊草啊金啊玉啊的,一举便讨了姑娘的欢心,哪里还用得着如此辛苦。

  

  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着下了许多天,下的大了,一阵紧过一阵,一片片一团团的连绵不绝,下的小了,细细密密,无声无息。山上早已铺了厚厚的积雪,雪深处能有半人多高,而浅处一脚踏进去也要没至膝头。

  

  寺中的僧人已多日不曾进山,山下也鲜有人上来,唯有六曲,见雪一停,便扛了扫帚,从寺前的山路一直扫到香茹门前,他不愧是有功夫在身的人,也不嫌累得慌。

  

  可今日的香茹家却与往日不同,往日六曲来,虽是房门紧闭,可窗下总会供着一瓶新摘的梅花,而今日,窗下的梅花早已干枯,散落的花瓣与雪团在一处,碾成了泥土,房门虚掩着,淡白的日头自窄窄的门缝投进去,里头静谧无声。

  

  六曲轻唤了几声香茹,却始终无人应答,如此雪天路难行,香茹不会轻易出门的,他顿觉不妙,再顾不上避忌什么,“嘭”的一声推门而入,只见香茹煞白着脸倒卧在床边,滟滟血迹漫过白裙,点点如千朵万朵凋零的红梅连成一片,嫣红的格外刺目。  

  

  他想都不想的抱起她,什么男女授受不亲,什么佛法清规戒律,此刻皆抛到了九霄云外。

  

  他的眼眸暗淡,悲痛之色再无处躲藏,若是此番香茹没了,他也就没了,所谓的生死相许,大抵就是如此罢。  

  

  六曲是法力高深之人,治病救人这等事并不用求助旁人。他轻叹一声,搭了个脉。

  

  香茹伤的也并不重,或许只是些皮外伤,之所以会昏迷不醒,大抵多半还是心病作祟。果然,他眉心的忧色转淡,取出枚褐色药丸置于碗中,以水化开,登时满室药香,透骨幽幽。

  

  化开药丸是极简单的事,可是如何才能灌到香茹嘴里却成了难事,无论他如何撬,如何抠,药水一触到她的紧闭的唇边,便沿着唇角倾覆下来,茶色的水在面庞上蜿蜒成殇,斑斑点点似他心碎的痕迹。

  

  他望着她惨白如纸的面庞,方才舒展开来的眉心复又紧蹙,似打了个千千结。

  这屋里极冷,冷的几乎滴水成冰,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上,皓白素手透骨沁凉。  

  

  他暗自叹了一叹,噙了些许药水在口中,俯下身去与香茹两唇相碰,缓缓将药渡到她的口中。  

  

  如此反复数次后,香茹终于轻轻“呀”了一声,幽幽转醒,正与六曲四目相对,两唇相依。  

  

  香茹登时眼窝泛红,来不及多想,抬手便是一巴掌,狠狠地甩在了六曲的面上,她一个姑娘家本就体弱力小,而他早已练了一身刀枪难入的身躯,这巴掌在他面上滑过,丁点痕迹都未曾留下。

  

  六曲本就不善言辞,这下子更不知如何不分辨了,只默然无语的退到窗下,香茹怔了一怔,缓缓抬手蒙住双眸,肩头耸动,大片水渍自指缝间渗出,却没有发出一丝抽泣声。  

  

  他们一个不言,一个不语,眼瞧着生出误会,这怎能不令人心焦,要知道,多少情深似海也经不住误会隔阂的连番打磨,更何况是眼前的缘深情浅了。

  

  “六曲也是,怎么就不解释一下。”落葵着急起来。

  

  “他就是存心轻薄,哪还有脸解释。”苏子道。      

  

  “你看看的他相貌,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,哪里像你。”落葵不乐意了,出言替六曲分辨起来。

  

  “好人脸上又没写着字儿,光看长相能看出什么来,你是看他长的好罢。”苏子抚了抚面庞,颇有些愤愤不平。

  

  “好人脸上是没写着字儿,可有些人脸上就是写明了我是坏人,那可怎么办呐。”落葵在苏子面上来回瞧着,不禁笑出声来。     

  

  再度抬头望向那白光,那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,外头也起了夜风,不断拍打窗棂,呜呜咽咽,像是在附和香茹的面上的泪痕。

  

  六曲开始不安,不安的拨动掌上的佛珠,一百多颗紫檀珠子早已颗颗磨得浑圆发亮,照出他微微颤抖的嘴角。这些珠子每一颗的不同之处他都烂熟于心,可是这一回,他却连数都数不清楚,脑中只余下一片混乱。

  

  风声愈发的大了,沿着破了的窗纸呼呼吹了进来,掀起香茹的素白长裙,像一簇白梅在寒风中跌落枝头,凋零在泥土里。

  

  六曲再耐不住这种如死寂般的相顾无言,嗫嚅道:“香茹,你,你......”  

  

  许是尝到了口中浓浓的苦涩药味儿,其实香茹知晓六曲的为人,那一巴掌只是为了宣泄她心中的意难平,六曲只是正好撞上了,她平静了许多,放下手,眼眸中含了些欲落未落的泪珠儿,神情冷冷似寒冬时节的冰凌:“我,无事。”  

  

  六曲沉沉眸光挪到她裙上的斑斑血迹,尚未发问,香茹便续道:“真的无事,我只是来了天葵。”

    

  他的面上霎时红如彤云,虽仍有疑虑却不再追问,留下一瓶药丸,些许吃食,一捆干柴,走到门前时身形一滞,在窗上放了个火折子,回首微微皱眉道:“天晚了,我先回去,若有事情就将火折子点燃,我很快便会赶来的。”  

  

  推开门,一股子寒风卷着大片雪花狂扫而入,已是暮色四合了,雪愈发下的大了,如棉絮般的雪片掠过层云朵朵,掠过白梅瑟瑟,皆砸在六曲的身上。他黯然伫立,回首再望一眼那破败的小院儿。  

  

  低矮的篱笆早已被积雪堆满,院里院外皆静谧的似乎空无一人,似乎一直都只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,着了魔似的在此处来来回回。  

  

  绵绵不绝的雪掩住了六曲离去时的脚印,天黑透时,雪渐渐停了,如墨天幕上悬起一弯斜月,光华如水轻泻,照的雪地,树影,花枝皆清冷透白。

  

  远远的飞驰过一辆马车,扬起无数纷纷雪片,悉数砸在一旁的六曲身上,马车转瞬间行至深处,不见了踪影,而这车辙印子竟通往的是香茹的住所,不及多想,他足尖轻点,追了过去。  

  

  房中灯火如豆,在窗棂上投下两个暗影,一个仿佛是个锦衣男子,另一个是香茹,两人立在窗下,不知在说些什么,起了争执,锦衣男子动起手来,拉扯间,香茹的发髻散了,长及脚踝的青丝一下子散乱垂泻。  

  

  锦衣男子一步步将她推倒在床榻上,俯身上去,撕扯起她的衣裙,撕扯的只余下素白肚兜。

  

  六曲赶到时,香茹的哭喊声已变了调,绝望悲痛的扯人心扉,夹杂着男子的猥琐淫笑:“香茹,你的第一回已是我的了,这第二回,第十回又有何不可,你还装什么贞洁烈女。”

  

  六曲登时明白了,那衣裙上的血迹哪里是什么葵水,分明,分明是,这世上的恶人真多,既然撞上了,就不能不管,他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,一脚踹开守门儿的小厮,衣袖轻扫,木门顷刻间粉碎,纷纷扬扬在夜间织成薄雾。他阴沉着脸闯了进去,惊扰了压在香茹身上的锦衣男子。  

  

  锦衣男子抬起埋在香茹颈间的头,回首望着六曲说道:“哟呵,英雄救美来了,这英雄还是个和尚。”

  

  他回首狠狠甩了香茹一个耳光,狠狠道:“小贱人,我说你怎么不肯从我,原来有了个相好的,不过你看上了个和尚,口味着实不同。”

  

  六曲的剪影绣在雪洞白墙上,凛凛如神佛现世,原本时时都含了浅笑的嘴角,此番敛得很阴沉,他瞧着香茹被男子掐出红印儿的脖颈,唱了声佛号,衣袖一拂便令桌案轰然倒塌,轻吐出个滚字。  

  

  锦衣男子登时慌了神儿,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,还不忘回首恶狠狠的补上一句:“你们等着,我定不会饶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。”    

  

  香茹抹了把满是泪痕的脸,面色莹白,眼眸中无一丝光泽,冷冰冰的如数九寒天里的一抹冰封深潭,哀莫大于心死,想瞒住最难以启齿的事,却没能瞒住六曲,她怕是要伤心死了。 

  

  香茹指尖颤了几颤,将衣裳胡乱裹在身上,掩住满是青紫色的掐痕的肌肤,头深深的垂了下去,紧盯着一双床边儿的赤足,默默无语。  

  

  六曲缓行几步,紧贴着床边立着,麻色僧袍间的冷香如白梅万重渐次盛放。

  

  他沉沉如深潭的眸光浮出软意情深,握惯了佛珠的手想要握住香茹的手,试了几试,终究没有握住:“香茹,此地是住不得了,我另给你寻个住处罢。”

  

  香茹的足尖微微一颤,缩回裙底,眼眸中水雾漫过,她蒙住双眼,泪珠儿自指缝渗出:“我,我不配你。”

  

  六曲神色如常,鼓足了勇气,伸手去拉下她紧捂双眼的手,牢牢握住,唇边浅笑道:“配与不配的,不过是俗人俗见,我不理会,你也不必理会。”

    

  自这一刻起,六曲与香茹算是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,从此不离不弃,生死相依了。  

  

  落葵暗自一叹,这生死相依委实来的过于蹊跷,一个是新寡的年轻姑娘,另一个是高深的佛门中人,若非梅林中的偶遇,简直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。  

  

  若当日的香茹是个丑妇,那六曲定是不会对她一见钟情,正应了那句话,一见钟情的不是情,是貌,有美貌才会有深情,古往今来令英雄难过的都是美人关,从未听说过有难过的丑人关。六曲修行数十年,仍旧未能免俗,拜倒在了美人关下,不能说他的佛心不够坚定,只能说美人关实在难过。    

  

  夜深了,月华沉沉如水泻,如墨的天幕上点缀寥寥散碎星子,灿若银钉,光华如洗,一轮皓月却似蒙了浮尘,浮出些浅淡清凄的光晕。一盏昏黄风灯在山间渐行渐缓,点点碎金般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不定,映在雪地上的两人身影愈发的颀长。风声凄冷,似夹了柄血刃般划过面庞,疼得透骨,衣角亦被吹的迎风翻起,似是柔软复又凌乱的心底。

  

  是夜,六曲无声无息的将香茹带进了寺中,瞒过寺中众人,藏在了自己独居的禅房里。

  

  第二日,六曲对外宣称即日起要闭门参悟佛法,吃喝用度一应送至禅房门口即可。

  

  幸而他的禅房位于寺中最为偏僻寂静之处,平日里便罕有人至,宣称闭关后,就更无人敢靠近此处了,他更是在四周设了禁制,旁人无法靠近此处一丈以内,更可隔断房中的一切声响,若是有人闯了进来,一时半刻也察觉不到香茹的存在。 

    

  只有一桩事令阖寺众僧觉得异样,自六曲师叔闭关后,这饭量大涨,私下里议论,参悟佛法也是个颇费脑力体力的活儿,修行尚浅的人是做不来的。

    

  这禅房地上铺的皆是寻常青砖,一面三扇青纱屏风隔出个窄窄的里间儿,堪堪摆的下一张床榻,外间则是六曲平日里参禅之地,两个黄色蒲团摆在地上。  

  

  两人虽有了生死相许之意,却到底没有行嫁娶之礼,为着避嫌,香茹宿在了里间儿,而六曲则留在了外间。

  

 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,可仍是有不同之处,唯一的改变,便是每日东方微曦,六曲亲手摘下供在窗下的一束白梅,清寒梅香掩盖了女子的脂粉气,令人丝毫不觉房中多了一人。

  万万没有料到,梅林中的一朝偶遇,促成了六曲的错踏红尘路,原本可以各不相干的两个人挤在了同一个屋檐下,缘份使然的宿命,执念纵容了心魔,就如西光回照,虽然只是短短一瞬,却仍凄美的令人奋不顾身。    

  

  香茹毕竟是十八九岁的姑娘,正是爱说爱笑爱热闹,花一般绚烂的年岁,在这方寸间困得久了,难免会憋闷的很,整日愁眉不展的坐着,六曲便逗她:“我与你诵经可好。”  

  

  她背过身去,嘟着嘴,掩住双耳,做出副厌恶的模样:“不要,你只会诵经,整日都听,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。”

  

  他放下手上的经卷,撑起额角,绷住眉眼间的笑意,正色道:“我只会诵经,这可怎么好,要不给你另寻处人家嫁了罢,便不用听我诵经了。”       

  

  一听这话,她猛然回首瞪着他,一双似水明眸滴溜溜转着,微嗔道:“大头和尚,你若不要我,我便剃了头做姑子去。”

  

  他再装不下去,笑出声来:“那可不妙,做了姑子要天天诵经,你可要烦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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